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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楼  发表于: 2024-11-16 15:55

[古典]品花宝鉴(全)-15

  

第二十八回生离别隐语寄牵牛昧天良贪心学扁马

话说长庆被打之后甚是着急,只得仍去央求叶茂林,同到华公府聘才书房负
荆请罪,情愿先送进来,分文不要。聘才见他小心陪礼,且说一钱不要,便甚得
意,只道他一怒之后,使他愧悔送上门来,应了前日所说的话,便找了珊枝,请
公子出来说了,华公子道:「为何不要身价呢?」聘才说:「他的意思恐怕孩子
不懂规矩,二来如有错处,公子厌了,他仍可以领了出去,所以他不敢领价。」

公子点了点头道:「这也使得,明日进来就是了。但既进了我的府,无论领
价不领价,外面是不准陪酒唱戏的。」聘才道:「这个自然,长庆能有几个脑袋,
敢作这种事?」华公子又吩咐珊枝:「你对帐房说:每月给长庆二百银子,叫他
按月到府支领。」珊枝答应了,即同聘才出来,见了长庆,一一说明;聘才又作
了许多情,长庆喜出望外,叩谢聘才而去。回来与琴言讲了。琴言到此光景,自
知不能不避。但今日之祸起萧墙,子玉全然不知,明日进了华府,未卜何日相见,
意欲就去别他一别,犹恐见面彼此伤心,耳目又多,诸多未便;欲写信与他,方
寸已乱,万语千言,无从下笔,只好谆托素兰转致。便又想了一会,即将自己常
常拭泪的那方罗帕,拣了四味药另包了,将帕子包好,外面再将纸封了,交与素
兰,托他见了子玉面交。

至明日,长庆即把琴言送到华府,公子又细细的打量了一回,心中甚喜,即
拨在留青舍伺候。又领他到华夫人处叩见,华夫人见他弱质婷婷,毫无优伶习气,
也说了个「好」字,华公子是更不必说。琴言心上总是惦记子玉,也只好暗中洒
泪,背地长吁。过了几天,见华公子脾气是正正经经的,没有什么歪缠之处,便
也略觉放心。惟见了魏聘才,只是息夫人不言的光景,聘才也无可奈何,就要用
计收拾他,此时也断乎不能。

且说琴言临行之际,所留之物托素兰面交子玉。素兰打算过几日,请子玉过
来,与他面谈衷曲。

却说子玉自五月内与琴言一叙之后,直至今日,并非没有访过琴言,但其中
有多少错误。这一日天气凉爽,早饭后到素兰处,先叫云儿问了在家,素兰闻知
甚喜,忙出迎进。只见房内走出两人来:子玉看时,认得一个是王兰保;一个是
琪官,因多时不见他,即看了他一看。见他杏脸搓酥,柳眉耸翠,光彩奕奕,袅
娜婷婷,年纪与素兰仿佛,身量略小些,上前见了。

子玉道:「今日实不料香畹处尚有佳客。」兰保道:「这就是你的小姨子,
你们会过亲没有?」子玉道:「这是什么话?那里有这个称呼?」素兰道:「这
个称呼倒也通。」琪官也不好意思,便道:「静芳不要取笑。」兰保道:「这倒
也不算取笑,你是玉侬的师弟,可不是他的小姨吗?」子玉笑道:「岂有此理。」

说着遂各坐下。见桌上杯盘狼籍,似吃饭的光景,素兰叫人收拾了,便亲送
一碗茶来,问道:「你今日之来甚奇,想必已经知道了。」子玉听了又是不解,
问道:「什么事已经知道?我却实在是不知道。」兰保看着子玉道:「你倒不晓
得?

已隔了五六天了,就算你不出来,难道也没有人对你去说的么?「

子玉更觉纳闷,却思不到琴言身上来,说道:「我实在不晓得你们说的是什
么,我是不出大门的,这两天又没人到我那里,如何晓得外面的事?」琪官笑了
一笑,素兰道:「你真不知道,我只得告诉你,你且坐稳了。静芳、玉艳,你两
个扶住了他,待我再说。」子玉道:「香畹一向直爽,今日何故作这些态度?想
来也没有什么奇事,故作惊人之语耳。」素兰又把子玉看了又看,惹得兰保、琪
官皆笑。子玉看他们光景,着实心疑,便道:「香畹,你且说来。」素兰又怔了
一怔道:「说倒有些难说,有件东西给你一看就知道了。」子玉此时直不知什么
事情,只见素兰从小拜匣内,拿出一个纸包来,像封信是的,签子上头又没有字,
包又是方的,接到手内轻飘飘,拿手捏捏,觉松松的似乎有物。便即撕去封皮,
见是一块白罗,像是帕子,心上益发疑心,即一抖,掉出四个小纸包来。兰保等
亦都走过来看。子玉拆开纸包,摊放桌上,却是四味药,又不认得。素兰便问道
:「这是什么药?」子玉道:「我不认得。

我且问你:给我看是什么意思?怎么你又不知道呢?「此时那三人都不言语,
只管瞧着那几包药,子玉看他们也似不明不白的,心上便越发狐疑,便问素兰道
:」这包东西到底是谁的?

你们讲得这样稀奇。「素兰道:」不是我与你要这包东西,是你眠思梦想的
那个人,临别时留下,嘱付我寄与你的,我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,不晓得他就
将天天所吃的药包了些。这帕子他想你必认得,叫你睹物怀人的意思。「子玉一
听,心中老大一跳,一面看了看这罗帕,一面想道:」听他如此说来,难道玉侬
有什么缘故?像是不吉的话。「如此一想更觉一股悲酸,从心里走到泥丸宫,复
转将下来,竟透出眼鼻之间,已是涕泗泪澜,忍耐不住,便索索落落的流下泪来。

三人看了也一齐叹息。子玉见此光景,更不敢再问,倒像已经明白一样,就
把帕子拭了一拭,想道:「这药想必临终的时候吃的了,故寄与我看。」便觉万
箭攒心,手足无措,只得站起来到外间坐下,想要大哭几声,但在素兰这里究竟
不便,只掩泣发怔。素兰见此光景,倒悔自己孟浪,又想方才的话说得竟像玉侬
死了,所以触起他伤心,即忙出来,对子玉讲道:「你且不必着急,还等我说。
玉侬没有怎样,请进屋内坐下,候我细说。」子玉听了便着急道:「香畹你有话
就直说,别这么半吞半吐的唬人,到底玉侬怎样?」便又走到里间来,兰保、琪
官看着他,也有些凄楚。素兰道:「你细听着这五月内的事情。」便一五一十的
将魏聘才怎样的来说,奚十一怎样来闹,他与兰保怎样的劝,怎样的出主意,又
怎样的躲避奚十一,又怎样的送进华府,临行时怎样哭泣嘱付,又将不受身价并
可靠假出来的话,细细的述了一遍,又安慰了几句。

子玉听了,知琴言尚在人间,心便放了一分,停了一停道:「玉侬此去,也
就如出尘离世的一样。」便又滚下泪来,出了一回神,重把那几味药看了又看,
只认得一样是芍药,其余皆不认识,因对素兰道:「玉侬寄这几味药,必有深意,
但不知是什么药,你可叫人拿到药铺问明,叫他就写在包上。」素兰道:「说的
是。」就要叫人,琪官道:「不用,跟我的人就认得,他在药铺里当过伙计。」

琪官即叫那人进来,把这四味药给他认,那人看了,便说道:「这味是牵牛,
这是独活,这是芍药,这是防己。」琪官拿起笔来写了,却想不出意思。素兰道
:「他离开了你,便是独活了,我懂得这一味。」兰保道:「防己是防自己的身
子,好叫你放心。那两样实在想不出来。」

子玉含着眼泪道:「玉侬的心事全见于此,这芍药一名将离,言进了华府是
已经离的了。既离了,自然是独活了。独活在华府中,难道浮沉俯仰与众人一样?

自然自己必定小心谨慎,刻刻预防,守身如玉。这牵牛没有别的解法,必定
是七月七日回来,约我来一见,是织女、牵牛相见之期了。「素兰道:」是极,
妙极,你猜的一点不错,正是这个意思。玉侬的心思,与人不同,他若写封信与
你,犹恐被人看见:且万苦千愁,也难下笔,倒不如这个意思好。若到七夕,你
是必到我这里来歇一天。我们进去,还要把你今日的情形,讲给他听,也不枉了
你这一片苦心。「说说讲讲,三人殷殷勤勤的安慰,子玉也只好忍耐住了。琪官
是与子玉初次盘桓,因见子玉的丰标,十分羡仰,怪不得玉侬心上只有他一人;
又看他如此情重,正如新妇须配参军,只可惜缘分浅薄,会少离多,始信苍天之
磨折人也。

又对子玉,把从前魏聘才同船,一路在舟中下作的模样讲了好些。忽又想起
奚十一来,复咬牙切齿的骂几句。素兰让子玉吃饭,子玉心绪不佳,便要早回,
辞了一径回去,车上便觉四肢不舒起来。

到了家中,见过颜夫人,便到书房躺下,自言自语,忽叹忽泣,如中酒一般。

次日即大病起来,心神颠倒,语言无次,一日之内,哭泣数次。初时见有人
尚能忍住,后来渐渐的忍不祝见了他萱堂,也自两泪交流,神昏色沮的的模样。
颜夫人当他着了邪病,延医调治,甚至求签问卜,许愿祈神,一连十余日,不见
一毫效验。一日之内有时昏愦,有时清楚,昏愦时糊糊涂涂,不闻不见的光景;
清楚时与好人一样。睡梦中呓语喃喃,有时叫玉侬,有时唤香畹,有时大骂奚十
一、魏聘才诸人。颜夫人十分着急,颜仲清、王恂三天两日常来看视,心中虽是
明白,却也无法可治。二人商量,又不好对颜夫人讲,只好婉言解慰而已。颜夫
人每听子玉睡梦之中,必呼玉侬二字,心上便疑心子玉在外有什么勾当,便当玉
侬是个女人,心有说不出的隐情;因又想子玉不常出门,出门必有云儿随去。一
日便唤云儿来细细追问,说:「你跟少爷出去,到底在些什么地方?那玉侬是谁?
还是娼妓呢,还是什么样的人?」云儿起初不招,只说:「少爷出门,无非是怡
园,及王少爷、史少年几处,并没有见个女人。小的如撒了谎,今天就活不过。」
颜夫人想道:「好好问他,他必不肯认。」遂命家人拿了板子,吩咐着实与我打
着问他。云儿见要打,只得跪下磕头说:「实在是有个小旦,名字叫作琴言,少
爷常去找他,见了面,两人也是哭的时候多,笑的时候少。就是五月里,有一天
说是到怡园徐老爷处,也是假的,就同了那个小旦,还有一个也是小旦,在东门
外运河里游了半天,也是哭了半天。小的在船头上,别样话是听不见的。前日少
爷到了那个小旦家里,那个小旦说起琴言进了什么华公府里去了,又把那个小旦
给少爷留了一个纸包,小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,少爷就在那里哭起来。他们劝
住了,回来就是这个样子。小的没有一句谎话。至于别样的事,少爷是一点没有
的。」

颜夫人听了,十分有气,便骂云儿道:「你就该结结实实的打。为什么不早
告诉我,直到要打才讲。若不看你还说实话,今日就活活打死。」喝退云儿,心
中便恨起这个儿子来,年纪轻轻的,就如此荒唐。若说为了一个小旦,何至于就
害如此大玻越想越气,欲要教训他一番,又看他病到如此;且自己也四十岁之外
的人,止此一子,今病到如此,即教训也是无益。万一因这一番教训,再添了病,
更难治了,莫若待他好了再说。左思右想,便请进李元茂来,问其底细。

李元茂道:「小门生没同出去过,琴言不琴言,我也不得而知。我去年听见
魏老聘常常赞那琴言,世叔就有些留心。到今年正月初六,会馆团拜那一天,世
叔看了琴言的戏回来,又听得他们说好,以后的事,小门生实是没有见闻,要问
魏老聘才晓得他们的细底。」颜夫人便叫门上许顺,到华府请魏少爷过来有事相
商。聘才却不晓得是这件事,近来与子玉颇觉疏远,竟有一个多月不来。今闻颜
夫人相请,道是有些好事与他商量。隔了一日,便服御辉煌的出城,到了梅宅,
见过了颜夫人。见颜夫人脸上似有忧闷的光景,聘才先问了江西的近况,可有家
信回来;又问起子玉,并说场期将近,今年一定高中的这些套话。

讲了一回,颜夫人道:「子玉得了一个异样的病症。」便把病的光景说与聘
才听,又将云儿、元茂的话也说了,便说:「小儿与这琴言到底有什么缘故?」

聘才听了便觉得有些踌躇不安,良心发动,脸上露出愧色。停了一会,说道
:「去年小侄进京,是搭了一班戏子的船,内中有个小旦叫琴言。今年团拜这一
天,却好见着他的戏。后来世兄不知怎样认识的,听说在怡园打灯谜时认识的,
又赠了一张琴。小侄是个粗人,搭不上这一般的文人。其中怎样熟识,怎样交情,
小侄却不晓得。世兄常往来的那一班公子,伯母也都知道,其中的深情,他们必
知,伯母何不问问他们。」颜夫人道:「此时那个琴言呢?」

聘才道:「琴言前在怡园学了什么新戏,为华公子赏识了。」

说到此处,又半站起来说:「小侄受老伯与老伯母的厚恩,实在感激不尽,
知道世兄是为这个小旦害成了这一场大病,荒废诗书,糟蹋身子,所以倒设法怂
恿华公子买他。不料事有凑巧,有个姓奚的,为琴言在那里闹起来,要收拾他们。

琴言的师傅害怕,不得主意,小侄因又劝他,于前几日已把琴言送进华公府
了。

琴言既进了华府,一时是不能出来的。小倒心中倒觉喜欢,从此世兄倒可以
杜绝了这片心,可以作些正经事,不然也为这个小旦所累了。「颜夫人听了便怒
上心来,颇恨子玉不成人,弄这些笑话出来,心上反感激聘才,先与聘才道了谢。
又说道:」你兄弟如今病到这样,看来必是为这个小旦;睡梦中胡言乱语,忽哭
忽笑,口口声声只叫玉侬,自然是为那个小旦进了华府的原故。你兄弟虽没出息,
但我跟前就是他一个,设或有些长短,他父亲回来,叫我何颜相对?世兄你是明
白能办事,怎么想个方法将他医好才好。「聘才摇摇头道:」此事甚难,从来说
心病还须心药医。小侄是知道府上规矩的,难道伯父大人肯许他出去闹吗?「颜
夫人道:」不是这么说,我岂肯纵容他出去闹小旦,就算我溺爱,也断不至此。

我听云儿说他与小旦见面也只是哭,小孩子不知什么意思,谅来没有别的缘
故,或是他们有些缘分也未可知。我想如今他眠思梦想的,总为着那个小旦。你
既在华府里,你可想个法子,叫那小旦出来安慰安慰他,或者就好的快了。「颜
夫人说到此,便已滴下泪来。聘才绉着眉,也叹了一口气道:」偏偏遇着这个人
又是不顺人情的,况是二百银子一个月的工食,如何能叫的出来?「

颜夫人问道:「怎么就要二百银子一个月?这个人想来是个活宝了。既然这
么要钱,你兄弟是没有钱的,怎么又认识他呢?」

聘才道:「琴言原不要钱,他师傅是非钱不行。小侄方才细想了,断无法子
弄他来,必要和他师傅商量了,事方可行。他师傅又不肯讲白话的。」颜夫人道
:「他师傅是怎样的?」聘才道:「难说话的很,在钱眼里过日子,要和他商量,
除非多许他钱,尚不知他肯不肯。他怕得罪了那边,一年得不了这两千四百头就
难了。我看这个东西要和他讲白话,是断断不能的。」

颜夫人听了这话,似乎要花些钱,便道:「只要把他叫得来,就给他钱也不
要紧,但不知要用多少?」聘才道:「小侄再去见他讲讲看,总之小侄再没有不
尽心的,先请伯母大人宽心。

「说着起身告辞,颜夫人又含泪道:」多费世兄的心,此刻我也不说什么了。

既然如此,请你今日就去。如来得及,今日就赐一回信更好。「聘才答应了,
即便告辞出来,看了看子玉。

子玉见了聘才,虽在病中,却未忘前事,便合眼装睡,没有理他。

聘才与元茂略谈几句,即便出来,一径回华府,到自己房中坐下,细细的想
了一回,没有主意。即来找珊枝,把方才颜夫人托他话,都说与珊枝,又加上些
话。又说我与这个兄弟是三代世交,且我这梅老伯母,止他一子,人极聪明,相
貌生得也极齐整,你只当行好事,怎么成全成全他。倘能医好了这个病,我也感
激你不荆「珊枝道:」我有什么法子?只好禀明了公子,说你说的,叫他去看一
看就是了。「聘才连忙摇手道:」使不得,公子的脾气,咱们还不知道?如此说
非但不肯,大家也不好看,须得另想个法子。「珊枝道:」你有法子你就行,我
是不管这些事的。「聘才听了此话,便深深的一揖道:」好老三,好兄弟,你若
成全了这件事,我叫我那兄弟送你两匹新花样的好库纱。「珊枝被聘才再三求不
过,踌躇了好一会,又触起自己的心事来,便说道:」明日叫他去就是了。若问
起来,我自有话说,不说你就是了。「聘才听罢,笑逐颜开,深深的一揖,道了
谢。因看天色尚早,即坐车出来,见了颜夫人,故作许多为难的光景,说:」他
师傅依是依了,但是要给他二百银子,他才肯去叫他出来;他又说怕一叫出来,
那府里不要了也未可知。若不能进府时,那就不好说话。只怕他就要照样要起二
千四百银来。据小侄看来,此人实在刁滑可恶。把他痛痛说了一顿,他才有些害
怕,说:「后来进去不进去,不关事,但此刻之二百两是不能少的。不然,我担
了这个不是,一个钱不到手,又何苦作这险事。‘」颜夫人听了,心痛儿子,只
得依他,便道:「明日就叫他来,就依他给他二百两银子就是了,以后的事情只
好再说。」聘才见入其彀中,甚为欢喜。告辞出来,到了绸缎铺,拿了两匹好纱,
次日送与珊枝。

你道珊枝是什么意思,敢作主意叫他出来?原来琴言刚进来半月光景,连华
夫人都疼他,时常赏他东西。又常说:「这孩子老实,不像个唱戏的。」因此珊
枝便动了酸意。想道:「我进来了三年多,也算第一分的人,他才进来几天,就
这么样。

脑袋又好,将来不要把我压下去。「如此一想,便要设法挤他。

今听聘才的一番话,正好立主意,因此就应许他,便到了留青舍与琴言说知。

琴言一听就是眼泪汪汪的,说道:「怎么庾香就病到如此,林哥你真能叫我
出去,他家果真要我去看他吗?」

珊枝道:「我无缘无故的,哄你作什么?你只管放心:半天之内公子也不下
来。即使叫你,我与你说,告假回去看师傅的病去就来的。公子若不说什么,很
好;要是说什么,我自会答应。可有一层,你去只管去,可要早些回来。再者,
你今既去,千万把他的病治好了,再去第二回,可就难了。」琴言红了脸不言语,
心中却也甚感激珊枝,我进来了倒全仗他照应,且能叫我去看庾香,以后倒不要
忘了此人。珊枝走后,琴言想来想去,就把聘才的仇恨也就淡了,说这件事也亏
他。

是日无话,好容易盼到天明,恰好又天从人愿,华公子身子不爽快,在夫人
房里不出来。琴言便更放了心,忙忙的吃了饭,来找珊枝,说:「怎样出去?我
是不认得路径。」珊枝道:「你同魏师爷出去,他们就不好问什么;就使他们有
话,也传不到里头去。」琴言只得折口气来找聘才,聘才见了心中甚喜,脸上却
装了冷冷的说:「你去只管去,要谨慎些。将来闹穿了,可别说我同你去的。」

琴言答应了,即同聘才一重一重的出去,把门的有认得的,也有不认得的,
见了聘才同着,却不敢问。

出了大门,即叫琴言坐在车里,放下车帘,自己跨沿,四儿坐在车尾,不多
一刻即到了梅宅。聘才也不候通报,同了琴言一直到了书房。许顺见了甚为诧异,
却又不好拦阻,也跟了进来。颜夫人正在盼望,见许顺进来,似欲回什么话似的,
颜夫人问:「有什么事?」许顺说:「魏大爷同了一个人,到像个唱戏的似的,
小的不敢不回。」颜夫人道:「我知道,快请进来。」许顺去请,只见聘才同着
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进来,不看也不觉得,细细一看,把颜夫人吃了一惊,倒像
是那里见过似的,忽然想起很像他未过门的媳妇琼姑模样。心中暗暗称奇,说:
「我常时听戏,见过无数的小旦,不过上了装像女人模样,下台时却没有细看过。

今见这琴言玉骨冰肌,华光丽质,其尊贵的气象,若梳了头便是个千金小姐
的身分。就是这本来面目,也像个宦家子弟,俊雅书生,恰与自己儿子生得大同
小异。

本来原有怒气,想说他几句。及至如今见了,不觉生出笑容来。

琴言一进门时,原为子玉病重,出于情所难忍,故不顾吉凶祸福,也拼着颜
夫人骂了几句。而且聘才在车上,一路上说了些利害话,心虚胆怯,只得战战兢
兢上前,见夫人磕了一个头起来,低头傍立。颜夫人叫近前来,又打量了一回,
即请聘才坐下。颜夫人道:「你是那里人?去年几时到京?怎么认识我们少爷?

又怎么样相好?你实对我说,我不难为你。「琴言见夫人颜色和霁,便略略
放心,眼含双泪,讲了两句,却含含糊糊。夫人知他害怕,便安慰他道:」你不
用害怕。

这是我儿子不好,他来找你,不是你找他的。你只管放心,我决不难为你,
你却不可支吾,快些直说。「琴言停一停,只得说道:」小的是苏州人,去年冬
天到京,在联锦班。因为父母双亡,族中的叔母,将我卖出来的。今年正月初六
日,在姑苏会馆唱戏,是头一回见少爷。不知是怎么缘故,倒像从前认识的一样。
到元宵那一日,小的到怡园徐老爷家看灯,看他们制些灯谜,内中小的最爱那‘
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’那个灯谜,徐二老爷就把一张瑶琴,作了这个灯谜的
彩头,说有人猜着了,我就请他来与你相见。这日刚刚是少爷猜着。过了两天就
请了少爷来喝酒,叫小的来伺候。自从那一天才认识。第二次是素兰邀游运河,
陪了半天。就这两回,这是句句实话。夫人不信,只管问魏师爷。且少爷出门,
夫人是晓得的。「话未说完,便止不住流下泪来。聘才道:」这都是实话,真真
没有见过三面。「

颜夫人听了,心中不解,所以又看琴言神气,实在可怜,心中想道:「怎么
半年光景,就见过两面?」便问道:「你的话自然句句是真的,但是少爷现在,
心心念念就是惦记你,你自己想必明白。」琴言道:「夫人这样恩典,小的敢不
实说?实在也奇,非特我像从前见过少爷,就是少爷见了我,也说是好像从前认
识的,就觉见面时,也是一家人似的,彼此也说不出缘故来。」颜夫人笑道:
「听你这一番话,却真也奇,我实在想不出来。但如今少爷因为你进了华府,病
到这个样儿,我所以叫你来,你怎么宽慰宽慰他,能够叫他好了,我不但不怪你,
还要赏你呢。」琴言听了更觉酸楚,只不敢哭,惟呜呜咽咽的说了一句,却不分
明。颜夫人见此光景,倒反可怜,就请聘才同琴言到子玉房中来,自己与聘才在
外间坐着,看他们所说何话,怎样情景。那许顺也直站到此刻,方才听明少爷的
病源,也跟到卧房中细听。不知琴言怎样医好了子玉之病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第二十九回缺月重圆真情独笑群珠紧守离恨谁怜

却说琴言到梅宅之时,心中十分害怕,满拟此番必有一场凌辱。及至见过颜
夫人之后,不但不加呵叱,倒有怜恤之意,又命他去安慰子玉,却也意想不到。

心中一喜一悲,但不知子玉是怎样光景,将何以慰之,只得遵了颜夫人的命,
老着脸,走到子玉卧房来。见帘帏不卷,几案生尘,药鼎烟浓,香炉灰烬,一张
小小的楠木床,垂下白轻绡帐。云儿先把帐子掀开,叫声:「少爷!琴言来看你
了。」

子玉正在半睡,叫了两声,似应似不应的。琴言便走近床边,就坐在床沿之
上,举目细细看时,只见子玉面色黄瘦,憔悴了许多。琴言凑近枕边,低低的叫
了一声,不觉泪如泉涌,滴了子玉一脸。只见子玉忽然的呵呵一笑,道:「‘七
月七日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’正是此刻时候。」便又接连笑了两声。琴言知
他是呓语,心中十分难受,在他身上拍了两下,因想颜夫人在外,不好叫他庾香,
只得改口叫了声:「少爷!」此时子玉犹在梦中,道是到了七夕,已在素兰处会
见琴言,三人就在庭心中,摆列花果,煮茗谈心,故念出那两句《长恨歌》来。
魂梦既酣,一时难醒。琴言又见他笑起来,又说道:「我当是‘黄泉碧落两难寻
’呢。」

说到此将手一拍,转身又向里睡着。琴言此时眼泪越多了,只好怔怔的望着,
不好再叫。见子玉把头摇了一摇道:「偏这般大雨,若明日早上也是这样,可怎
么好?船又隔得这么远。」

停了一停,说道:「独活、防己之下,应须添一味当归。」

外面颜夫人听了,知是呓语,虽不能十分明白,也是一阵伤心,两泪交流,
只管怔怔的瞅着聘才,聘才心上也觉凄楚,便说道:「玉侬你只管叫醒他。」琴
言便叫了两声「少爷!」子玉嗤的一声笑道:「你好痴也!」又道:「云儿,你
只管叫我作什么!这么近的路怕什么!你还当是大东门外么?」琴言要高声叫,
又哽咽了,喉咙叫不出来,只把手拍他。那子玉忽然睁开眼来,对着琴言道:
「香畹,这回又亏了你,费了如此的心,我以后便放了心了。」琴言又往前凑了
一凑,拍着肩道:「少爷!琴言在这里看你,你病可好些么?」子玉心上模模糊
糊,眼前花花绿绿,看不分明,便冷笑了一声。琴言又说了一遍,子玉便哈哈大
笑起来道:「你已试过了我一回,难道我还认不得你?」当下颜夫人在隔壁,听
了肝肠欲断,忍不住到房门口来看,见琴言坐在床上,拉了子玉的手,只是哭,
子玉只管笑。

颜夫人道:「他认不得人,这怎么好呢?」聘才也只得走到床前,叫了几声
:「世兄,你心上的琴言特来看你,我扶起你来坐坐,你们说说话就好了。」聘
才叫云儿拧块热手巾来,替他净了脸,擦了擦眼睛,扶他坐起,把床锦被叠了,
在背后靠着。

颜夫人倒不肯进来,恐怕儿子心上愧惧,魏聘才也离得远远的。

子玉坐起后,精神稍觉清爽,猛然眼中一清,见琴言坐在旁边,便问道:
「你是谁?坐在这里?」琴言带着哭道:「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?」琴言见窗户
未开,且系背光而坐,自然看不明白,便挪转身子向外坐了,侧了一半脸,望着
子玉道:「我是玉侬,太太特叫我来看你的,不料十数天,就病到这样。」说着
又呜咽起来,子玉听得分明,心中一跳,便把身子挣了一挣,坐直了,看了一回
道:「你是玉侬?我不信,你怎么能来?莫非是梦中么?」琴言忍住哭道:「我
是琴言,是太太叫我来的,你为何病到如此?」子玉便冷笑了一声道:「真有些
像玉侬。」

颜夫人听了,对着聘才道:「此话说的奇怪。」又听琴言道:「我是为着你
的病来的。」子玉笑道:「你真是玉侬,如何得来?就算你愿意来,人家如何肯
放你来?」琴言道:「我真是玉侬,我已来了多时,是奉太太之命,叫我来看你
;又亏魏师爷带我上来。我劝你自己宽心,不必忧郁,身子要紧。快养好了病,
我既来动了,就可以常来的。」说着又滴下泪来。

颜夫人见子玉清爽些,便有些欢喜,叫丫鬟移张椅子在帘子外坐了,聘才就
站在颜夫人背后。子玉此时又清爽了几分,便凑近琴言,细细一看,笑道:「玉
侬你当真来了,不是假的?」

琴言回转头来,对着子玉,要回答时又咽住了,只是哭。

聘才在外低低说:「玉侬扎挣些,倒不要引起他的哭来。」琴言只得把帕子
掩了脸,用力迸出一句话来道:「是真的。」子玉道:「果然是真的。」琴言道
:「真真是真的。」子玉便狂笑一声,往前一撞,却好扑在琴言肩上,犹是咯咯
的笑个不祝聘才见了忍不住的笑,那些丫鬟、仆妇也无人不笑。颜夫人点头叹息,
见子玉两手扶着琴言的肩,要坐起来,先笑了一回。

琴言道:「你倒是什么病?我劝你不要病了,从今日就好了罢,省得多少人
为你苦,更招太太心里不安。」说着遂又滴了些泪。

子玉笑道:「我有什么病,我这个病要他来就来,要他去就去,原不要紧的。」

琴言道:「休说不要紧,你这病不比从前,也添了满面的病容,千万句并作
一句:放宽了心。你从前说自己会宽解,看得破,怎么今日又不会宽解,看不破
了呢?」

子玉笑道:「我又何尝不会宽解,又何尝看不破呢?若看不破时,就是独活
的反面了,幸而看的破,尚有今日。」说着又哈哈的笑起来。琴言道:「我在华
府很好,华公子那人也是极正经的,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待我极好,你很不必惦念。」

子玉笑道:「你真好么?」琴言道:「真好,你不信问魏师爷。」子玉道:
「真好就好了,问他作什么?」便又笑了。琴言道:「只要你的病好得快,我便
更好。

你若好得慢,我也就不甚好了。你若一分病没有,我便似成了仙这么快乐。
「说毕,勉强一笑,这子玉便大乐起来,手舞足蹈的光景。琴言道:」他那里原
准我告假出来,倒不比在师傅处拘束我。从前没有来过,今已来了,我就常常的
出来看你。你若没有病,我也可以多坐会,多说两句。你若有病,我又怕你劳神,
且我见了更闷。「子玉笑道:」你真能告假出来么?「琴言道:」今日不是告假
出来的么?「

子玉道:「这也奇极了,我只当你进去了,我们此生休想见面。再想不到你
竟能出来,且又竟能到我这里来,真也实在奇怪,却也实在妙极,天乎!天乎!」

说着,又抚掌大笑。琴言见了,倒疑他这笑也是病,心上倒又伤心起来,只
得忍祝此时颜夫人见子玉只是欢笑不已,也便解去了多少愁闷。

想既能如此欢笑,心中自已开豁,其病就可好了。又见琴言总是凄凄楚楚,
真想不出这个道理来。子玉便又笑道:「你进去了,作些什么事来?」琴言道:
「一件事都没有,叫我在留青舍伺候。府里的房屋排场,比怡园又是一样光景,
错不得规矩。却用不着唱戏,也不作什么,不过作一个伺候书房的书童就是了。」

子玉道:「你出来他们知道不知道?」琴言道:「他在上屋时候多。他还有
好几处书房,歇了几天,才到一处,也不过略坐一坐就走了。这屋子里的人不奉
呼唤是不进那屋子里去的。」琴言向来总说实话的,今日要治子玉的病,就有几
句谎话在里头。说得在华府里这等快活,将来还可以时常出来,不过极力要宽子
玉的心玻子玉听了这一片话,心内已觉四平八稳的摇也摇不动了,便真快活,笑
了一回。琴言又道:「从前在师傅处出门怕费力;且没有来过,也不敢进来。今
日我进来时即见过太太,太太很疼我,命我常来看你。今既奉了命,还怕谁敢说
什么不成?出入可以自由了。」子玉听到此间,倒把眉头皱了一皱,有些慌张的
意思,低低的问道:「你已见过太太了?太太没有说你什么,谁带你上去的,准
你进来吗?」琴言道:「是魏师爷带我上去的。我曾对太太说:」我能治你的玻
‘太太就很喜欢,吩咐我说:「你若能治好你少爷的病,我不但准你进来,还准
你常常的来呢;候老爷回来,还要商量买你进来服侍少爷呢。’倒问我愿意不愿
意。我说:」我有什么不愿意,只求太太的恩典就是了。‘「子玉道:」你向来
是不说谎的,今日这些话不要是些谎话来哄我么?「琴言道:」你不信,我请太
太进来,当面讲,你听听是真是假。「说罢就要走出来,子玉连忙摇手道:」使
不得,使不得。「又道:」你这些话,句句是真的?「琴言道:」你见我几时撒
谎来?「

子玉点点头道:「真没有说过假话。」便自己定了定神,越想越乐,不禁大
笑,欢声盈耳,外边的颜夫人也喜欢的笑起来,聘才更觉洋洋得意,低低的说道
:「小侄看世兄今日竟会痊愈的了,这功劳全亏了琴言的师傅,虽然受了他那些
刁难,倒还值得。」这边子玉已乐不可言,那里留神到外间?况且外间人又是私
窥他的,病人精神有限,故而听不出来。子玉竟慢慢的跨下床来,琴言扶着走了
两步,觉得脚软神虚,便又笑道:「我已好了,我原没有什么病,不过受了些暑
气,有些头闷神昏。他们便当我是大病,把些药来我吃,愈吃愈闷,闷也闷极了。」

便叫云儿道:「我觉饿了,有什么吃的,快拿些来。」颜夫人听了,即轻轻
的走出,聘才等亦都跟了出来。颜夫人道:「怪事!怪事!直看不出他们什么意
思来,这一对小人儿,却真也奇怪。今日实实亏了琴言,我倒要重重的赏他。」

聘才嬉嬉笑道:「这也实在稀奇。伯母请看:世兄与琴言都是正大光明,一
无苟且的。今日真亏了他,若不然,就是那叶天士重生,也不能治的这么快。」
颜夫人道:「这也总是世兄的大力,才能叫得出来,这功劳总是世兄的,我母子
感激不荆」聘才连道:「不敢,况小侄受伯母府上的栽培,理应效劳,不要说费
这点心,就叫小侄赴汤蹈火,也不敢不尽力。」说完,露出满面得意。颜夫人又
谢了几声,即命云儿将那莲子粉熬成了小米粥,盛了两碗,命琴言陪着子玉吃了。
子玉见了琴言,心中一喜;又听了他这番言语,郁抑全舒。又喝了一碗粥,便觉
得神清气爽,即对琴言道:「我的病已好了,你全可放心。你今日出来,倒要早
些回去,不要叫人说出话来,以后倒难告假了。你的话我句句记着,句句依着你。

你自己也要留神,诸事随和些,图个上进,比唱戏到底好多了。我前日只道
与你永无见面之期,不料今日如此快叙,我心中此刻百忧尽去,毫无不足。只惜
我没会见过这华公子,不然,我也可以来会会你,既是魏师爷同你出来「,说到
此,便问琴言道:」聘才同你到什么地方?「

琴言道:「先前他也进来,叫了你好几声,扶你起来坐的,你没有留心。此
时想在上房同太太说话。」子玉即低低的说道:「从前的嫌隙,也不必记他了,
以后倒和好些为是。今日也算亏他出力。」琴言点点头,大有难分之意。子玉倒
连连催他,直到琴言告别之时,子玉方洒了几点泪。琴言又恳恳切切的嘱咐了一
番,子玉满口答应,送到房门口。琴言道:「你才好,不要出来,我还要到上房
见太太。」子玉又有些惶恐之意,便叮嘱道:「你见太太时,说话也须留意,不
可据实。」琴言答应,走了出来,即重到上房中堂内,颜夫人见了便笑吟吟的道
:「今日真亏了你治好了少爷的病,但不教他再病才好。」琴言脸上一红,停了
一停道:「少爷心地光明,没有看不透的事情,以后可保没有病了。」颜夫人又
把琴言打量了一回,便道:「你今日去了,几时再来呢?」琴言道:「可以告假
就来,请太太宽心。」颜夫人叹了一口气,对聘才道:「他们两个小人儿的事情,
真是猜不透。今日看他一个哭,一个笑,也没有讲什么,若不是亲眼看见,便任
是什么人也要胡猜乱讲,还要说我溺爱不明,为儿子作这些事。世兄你想,你亲
眼看见这光景,好笑不好笑?教我如何能认真,由他病去不成?」聘才正要说话,
颜夫人又对琴言道:「此中的情节,只有你心上明白,倒还要仗着你伺候他大好
了再说。」琴言低低答应,心中也想道:不料这位太太这样慈悲,若是别人,只
怕未必能这样,就算疼他的儿子,也疼不到我身上来,便着实感激。

聘才见时候过久,便要同琴言回去,琴言也心内悬着,便叩辞颜夫人要去。

颜夫人道:「你且略候一候,我还有话。」

便自己进房,先着人叫了许顺进来,叫他秤了二百银子来,颜夫人道:「你
交与魏少爷收了。」聘才叫交四儿拿了。又见一个仆妇拿着一包东西出来,付与
琴言道:「这是太太赏你的,你收了再去谢赏。」聘才见是银镶小刀一把,大荷
包一对,小荷包一对,帕子一方,洋表一个,梅花小锭十个,牙骨真金面扇子一
把,琴言收了,与聘才进去谢了赏;聘才也含含糊糊的跟着谢了一声,即同出来。

颜夫人送至中堂廊下,又叮嘱了几句。琴言与聘才出来,走到门房门口,只
见许顺笑嘻嘻的出来,见了聘才问道:「今日的事,到底是个什么缘故?真叫我
们想不出来。」又问琴言道:「你是那个班子里的?」聘才代答道:「他从前在
联锦班,此刻不唱戏了,在华公府里当差。至其中缘故,此刻不必告诉你,你后
来自会知道:」许顺不好再问,即送了出来。两人上了车,路上闲谈,琴言便感
谢不尽,聘才也谦了几句,却十分高兴。

进城已是申初时分了。到门口下来,一径跟着聘才进去,只见总门口有人拿
了大簿子记上一笔,琴言知道是上号簿。聘才先叫四儿将银包拿进房去,放在钱
柜内锁好。一同进来找着林珊枝,珊枝见琴言回来,即笑道:「怎么去了许多时,
想必医的病好了。」琴言面有惭色,便问道:「公子可曾传我?」

珊枝道:「怎么没传?传了两三回,不见你回来,公子大发气,已着人叫你
师傅去了。」琴言听了,吃这一惊不小,满面通红,说不出话来。聘才道:「他
是不禁恐唬的,你不要唬坏了他。」

珊枝正容道:「我唬他作什么?未正二刻,公子出来不见他,问我,我说:」

是他师傅的生日,琴言他回去拜寿。本要等公子下来告假,今早听得公子不
下来,他又候不及,托我回的。‘公子一听就有气,说:「若真是他师傅的生日
还罢了,要是说谎为别的事出去,我是不依他的。’立刻叫人到你师傅那里打听
去了。那人回来说了,只怕连我也要挨骂,你是不用说了。

再者是,门簿上记明出进,都是魏师爷同的,只怕连魏师爷也要难讨公道。

「琴言听了,心中七上八下的乱跳,急得眼睛都红了。若被他访出真情,且
慢说挨骂,就是羞也羞死人。聘才听了,似信不信的道:」老三,你不要唬人,
我是不关事的,是你担了担子叫他出去的,自然先要问你。「珊枝冷笑道:」问
我,我就直说,知道你们作些什么事?「琴言吓的眼泪都出来了,只得软求珊枝
替他周旋。聘才见些情景像真,亦连连陪笑,把扇子扇了他几扇子,作了一个揖,
叫声:」好兄弟!你替我遮盖些,就是哥哥脸上也不好意思,始终还是仗着你的
大力呢。「珊枝见他们真着了忙,便嗤的一笑道:」不要慌,事情是真的,不是
我撒谎。早替你们张罗好了:我已告诉朱贵不用去打听,在城外逛一逛回来,说
真是他师傅的生日,停一回就回来的。你们如得了彩头,也分些来谢他。「琴言
道:」我送他几两银子就是了。「珊枝又对聘才道:」这号簿上也去了才好,不
然将来终要看见的。「聘才道:」索性亦求你三太爷施点法力,我是不好去说。

「珊枝道:」只是太便宜了你。昨日那两匹好纱,我不希罕,还拿去罢,花
样颜色全不好,我不要。「聘才道:」纱是顶好的,若要再换好的也没有,要换
花样倒可以。「珊枝道:」纱衣我也够穿,现存着十几套,没有裁的,也用不着。
我还打算送人,不过十几两的人情罢了。我告诉你:我新近见了两样东西,我很
爱他,自己不能出去买。「

话未说完,聘才就连忙问道:「你看见什么,只管说来我听,或者我可以就
给你办来。」珊枝道:「不是别的。我见沙回子家里有一个金丝拧成的一个花篮,
不过二两重,手工倒贵。我又见他自己泡茶的一把时大彬的宜兴茶壶,盖子上嵌
着一块翡翠,是没有比他再好的了。我这个搬指都比不上。那金花篮我还了他四
十两,他也肯了,那茶壶我还了他二十四两,他还不肯。明日请你替我把这两样
拿来。沙回子讲:」这把茶壶竟是个宝贝,时大彬到此刻有一百多年了。这壶嘴
倒完茶是一点不滴的。泡茶时放茶叶也好,不放茶叶也好,冲一壶开水下去,就
是绝好的茶,颜色也是淡绿的。我因不信,把他的茶叶倒了,另放开水下去,果
然一点不错,是绝好的好茶,你说奇不奇?「

聘才道:「茶壶用久了,所以才能够这样好。你既爱这两样,我就买来奉送。

那纱也不必退,还留着送人罢。「珊枝笑道:」怎好这样。我若一定不要,
倒显得不好,只得生受了。「说了一回,就回房去了。

到了留青舍,珊枝问起琴言之事,琴言只得大略说了一说。

珊枝不信,心中有些动疑,说:「怎么无缘无故的会害起病来?见你戏的也
不止他一个,难道人人见了你,就都为你害病吗?我倒不晓得,你们有这些情分,
还是另有缘故呢?」一片话,说的琴言臊的了不得,又不敢驳回他,吊桶落在他
井里,只好忍住这气罢了。

却说子玉这一场大病,琴官这一出华府,魏聘才自为得意,又以为奇,在城
外各处传扬。人家听了,竟当了一件新闻。有那些各班里相公,有嫌琴言的,有
爱造言生事的,七张八嘴,改头换面,添起枝叶,把个子玉、琴言说得无所不至。

不料王通政在人家席上遇着蓉官、二喜等类,就把子玉、琴言的事说得活龙
活现。

文辉本看过子玉之病,也觉得病的有些古怪,只不晓得是相思玻今听了这些
话,心上着实不爽快,因想道:「少年人这些事原也禁不住的,也只好逢场作戏。
况且子玉才十八岁,正是好花含蕊的时候,怎么就作起这些事来。偏偏去年又将
个爱女许了他。人生起头第一件,就是这不爱听的事,有了外遇,将来琴瑟之间
就不能专好的了。」回家就叫他儿子王恂问了一回,王恂只好含含糊糊的说了几
句,又与子玉剖辨,说断不至此,文辉终有些疑心。陆夫人听见了,虽未过门,
倒先替女儿吃起醋来了,便向文辉说道:「若论玉哥儿,相貌是极好的,所以去
年孙亲家母作媒,我就应许了。如今你自然不管,这怎么好?亲尚未成,倒先弄
些笑话出来,将来若是一味的混闹,叫琼姑过去,如何过得日子?亲翁在家还能
拘管,亲母是一味的溺爱,顺着他性儿,日后多半是个不成器的。这等小小年纪,
就这样无廉无耻的爱起小旦来,真了不得了。更有那些老不正经的,也要常在外
边作乐,更怪不得年轻的人了。到底这些小旦有什么好处,羞也不羞。」陆夫人
气头上,倒连王文辉也教训了一顿。文辉只是陪笑,不敢作声,说:「事情呢,
实在稀奇,我暗中窃访,连恂儿都知道他们才见过两三面。就是彼此思念,其实
没有别的事。况且这么小的孩子,那里明白到这些事。你放心,我自去嘱咐表妹,
以后管得严些,不准他出门,也就没事了。到今冬也好完娶,这件事琼姑过去了,
或可拘住他。」陆夫人冷笑了一声道:「这些下作脾气是出于本心,我见多了,
拘管得那一个住?从来说贼不改性,管住身管不住心的。」文辉听这些话,明明
的逼到自己身上来,只得呵呵一笑,踱了出来,往书房里去了。陆夫人气极了,
又在他女儿琼姑面前,把子玉讲了又讲。琼姑低头不语,心中也有些不耐烦。本
知道是个风流夫婿,却不道是这样轻薄,应着一句常说的话「才人行短」了。便
又想起哥哥、姊夫,常说子玉的好处,说人是极正经的,又极有情的。或者他爱
的这人,是单为其色,没有别的事,也未可知。便觉红晕桃腮,手拈衣带,呆呆
的静想。陆夫人又心疼他,多说了恐他烦恼,便坐了一坐也自去了。

再说子玉自从琴言来看之后,便已放心。又晓得他母亲不责备,而且反托聘
才带琴言来,心中十分快意,自然更好得快了,不到十日便已精神复旧,惟见了
母亲总有些惶恐不安的光景。颜夫人爱子之心十分体贴,又知儿子并无苟且之行,
绝不提起琴言的事。那王文辉亲自来过几次,陆夫人也来过。一日在颜夫人面前,
也不好说得,但有些话里讥讽,暗藏褒贬,似乎叫亲家以后留点神,不要放纵他
的意思。又见子玉病已痊愈,看其相貌翩翩,实是佳婿,又像个真诚谨厚的人,
就把疑心消去一半。

过了几日,子玉究竟放心不下,便回了母亲,借看聘才为名,去看琴言,恰
好见着聘才。聘才又求珊枝,把琴言叫出来,说了有一个多时辰的话,子玉方才
放心而去。华府中人多嘴杂,且各存一心,过了几日,就有人将此事传到华公子
耳中。华公子听了着实有气,便叫珊枝上来问了一遍,珊枝替辩了几句,华公子
也说了他几句,以后不准琴言出门,将他派往洗红居,交与十珠婢看管,不与外
人通问,便与拘禁牢笼一般。幸亏十珠婢都是多情爱好的,倒着实照应他。若是
别人在此,也是求之不得的。这琴官一来年纪小,二来是个异样性格的人,到是
守身如玉,防起十珠婢来。所以华公子看得出他老诚,放心放在婢女堆中,也当
他是个丫鬟看待他,只不许与外人交接。到了此间,是断乎走不出来,就是林珊
枝不奉呼唤也不能到的,何况他人?琴言只好坐守长门,日间有十珠婢与他讲讲
说说,也不敢多话。晚间独守孤灯,怨恨秋风秋雨而已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
回分解。